白龙夜挂钱塘渚,两岸嵯峨雪山起。狂风忽捲大海流,散作东南万家雨。
兰阴一雨俄经旬,茅斋独卧愁晨昏。剥啄何人驻高盖,传呼喻侯来扣门。
喻侯意气天下无,结交平生尽酒徒。五载空淹茂陵秩,一官再问长安途。
忆乍停车瀫江涘,邂逅逢余誓生死。片语平将白雪投,雄心真向青冥吐。
汝自分符出建章,余亦携书上帝乡。掉头不入金华殿,却忆山中寻石羊。
风尘道路巧相值,宛转兰阴旧相识。把臂宁论白璧双,酬知顿掷黄金百。
人间彩笔何纷纭,相看吾汝真忘形。乍可经年对叔度,那能一饮无公荣。
蚤春人日差可赏,麈尾玄言豁尘坱。轻云忽妒上元节,穷阴骤入花朝想。
衡门独掩空莓苔,白眼四望青天摧。飞凫忽报故人至,拂衣大笑愁颜开。
曲径回轩迥幽寂,面面雕阑护奇石。珠帘十二清昼垂,一尘不到胡生宅。
博山炉中沉水香,兰陵之酒双玉缸,蒲团对酌春茫茫。
居然一息破万古,那知雨色来虚堂。漆园无人左迁没,屈宋曹刘俱寂寂。
千言欲起杜陵歌,四部重翻弇州集。人生瞬息同埃尘,碌碌谁怜身后名。
日月空悬古今照,宇宙不补东南倾。何如雄饮呼大白,百川一吸飞长鲸。
匕首纵横雪花乱,唾壶错落浮云惊。酒间起舞真态出,元气淋漓袖双湿。
轻薄何由嗔祢衡,磊块政须浇阮籍。高山流水尽知己,授简含毫仍促席。
沉冥不辞真宰怒,跌荡犹堪鬼神泣。紫气丰城暝不流,寒芒婺女纷相射。
回首华阳夙昔交,十年侠气摩苍霄。黎子归耕大庾侧,梁生草没罗浮坳。
刘侯李侯差振翮,朱生但乞夷门食。康胡咫尺招不得,眼底何人寄肝膈。
吁嗟吾汝自一时,越吟楚调俱称奇。飞扬总让少年贵,嚄唶从教行路疑。
邺侯满架差足乐,长孺淮阳岂云薄。种秫聊耕彭泽田,草玄绝胜扬雄阁。
喻明府,歌莫悲,汝是豫章一男子,余亦岂俛首低眉世间士。
浮荣一代安所希,大业千秋竟谁俟。丈夫会合自有神,肯将鸾翮随鸡群。
孙阳造父一朝值,騄駬骅骝双绝尘。歌莫悲,喻明府,我欲乘云归太清,汝但为霖佐真主。
异日中原共鞭弭,肝肠一寸久相许。漏尽银虬雨声歇,萧飒如闻二龙语。
为君作歌聊尔女,无论笔落惊风雨。
(1551—1602)明金华府兰溪人,字元瑞,号少室山人,更号石羊生。万历间举人,久不第。筑室山中,购书四万余卷,记诵淹博,多所撰著。曾携诗谒王世贞,为世贞激赏。有《少室山房类稿》、《少室山房笔丛》、《诗薮》。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