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家住长水,长水东西流。青青湖畔柳,迢迢湖上楼。
十三学钗书,十四工箜篌。十五临窗绣,精妙世无俦。
翩翩少年子,窈窕行相求。借问楼上女,可似罗敷不。
里妪前致辞,愿君且淹留。美人好颜色,终日楼上头。
兼之临窗绣,精妙世无俦。君子谬垂盼,闻言中心喜。
语我长者行,同声谓应尔。郎君美风度,玉树蒹葭倚。
十九渡长江,声名若江水。好花不独荣,天生合连理。
行行随君去,默默思故里。牵帷几回唤,低眉羞欲死。
临镜贴花钿,可怜体无比。纱窗春日午,脉脉情何已。
忆我在家时,拈香绣大士。金刀剪素绫,莹莹白于纸。
刺成莲花叶,彷佛香风吹。香风吹入梦,梦到莲花池。
绣痕细难识,但觉生蛾眉。静玩坐逾久,忽忽心自疑。
似曾亲见佛,不知身是谁。绫额尚馀尺,皑皑冰雪姿。
淡濡碧玉毫,邀郎为题诗。郎书拟右军,妾心亦委婉。
针锋与笔意,曲折随郎转。绣罢持似君,秀色堪舒卷。
顾我每微笑,妾颜先自腼。落地为女子,可怜侧室难。
陡然一回想,心事惨不欢。虽复蒙君怜,鲛绡恒不乾。
大妇贵家女,妾身臧获看。上堂伺音声,下堂候颜色。
含羞入空房,恻恻潜相忆。虽然潜相忆,无用长太息。
诚得君子欢,不怨长离隔。大妇奄逝世,一家身独当。
漂荡若浮萍,随君流四方。南都复北都,终岁长道傍。
黄金散欲尽,不思归故乡。壮志在四海,妾心暗悲伤。
君怯不胜衣,年来益憔悴。十日九卧病,奄奄滞旅次。
妾首如飞蓬,并日忘食事。上无姑嫜亲,下无得力婢。
旋出又旋入,常恐呼不至。忧劳填胸臆,刺刺肝肠碎。
岁月渐消耗,妾身亦不支。带围日趋缓,空复存腰肢。
事君垂十载,不一生男儿。羞佩宜男草,怅然心中悲。
君尝两畜婢,中道旋弃之。妾身非不容,君自轻别离。
暮春三月尽,束装谋南归。买舟廑如叶,帷幕不得施。
长夜泊丰草,巨蚊攒冰肌。生小长闺阁,辛苦实难为。
入秋弛行李,僦人楼上居。小姑家海滨,闻之亦来依。
虽非久居计,气息聊得舒。良人忽生心,娶妇支门闾。
随珠饰翠帏,黄金饰绮疏。红罗覆斗帐,宝马七香车。
今日媒妁来,东邻有美姝。明日媒妁来,西家有西施。
妾身匪木石,焉得不孤悽。对镜影如削,安敢生言辞。
礼数任颉颃,难比先娘时。新人入门来,灼灼艳威仪。
二九颇不足,二八颇有馀。女伴觑鸾帏,啧啧相嗟咨。
君心爱幸绝,迥与旧人殊。非必颜色殊,新旧自相渝。
新人哭亦妍,旧人笑不如。孤房过慰藉,眄睐聊斯须。
情知心不存,词说空尔为。新昏浃旬日,忽作南都游。
俗语莫空房,挽衣不能留。新人暂归宁,登车去由由。
妾身姊为母,同君亦登舟。耳绾双明月,堕髻垂金瑬。
飘飖荡湘裾,艳如安石榴。轻盈作纤步,翩若云端游。
邻女相拥簇,朱颜自生羞。十年方得归,一喜还一愁。
顾君色悽惨,何用心怮怮。莫非眷新昏,怀此离索忧。
千唤不一答,默默自低头。舟行到长水,妾自还家里。
亲戚往邀君,君固不肯起。诘朝云解维,舟中须盘桓。
勿用再往返,各使中心安。恐君途上寒,幅巾裁合欢。
恐君途上饥,烘栗盈朱盘。木落霜露急,勿使衣裳单。
千语嘱奚儿,劝君幸加餐。平明奚儿至,颜色骤惊颤。
向前往叩问,泪流先被面。郎君乞致辞,此生勿相见。
十年恩爱深,谢卿重依恋。奈卿久专妒,会见中情变。
不如痛割绝,免使肠轮转。妾身得闻之,狂顿摧心肝。
天乎我何辜,天乎真无端。虽在梦魂中,不料遭弃捐。
恨无晨风翼,迅驶追君船。泪珠十万斛,那得飞君前。
牵衣一恸哭,身死妾亦甘。纵然被驱遣,曷不先一言。
一去永决绝,何处鸣烦冤。自从入君门,历今垂十年。
虽彼鸡与犬,亦当念周旋。如何铁石人,一绝弗复怜。
椎胸胸血呕,委身赴清水。骨肉痛如割,僶勉相救止。
姊恩父母深,我生不如死。尚冀南都还,重来过吾里。
性行吾熟知,兹望殆已矣。昔年别两妾,我泪挥不止。
谁料行及身,苦境苦如此。呜呼仓浪天,兹恨何日已。
新人入我门,绣帷长日垂。依稀睹容貌,犹未通言词。
临行详睇视,恰在登车时。蚤知生死隔,挥泪一致辞。
念与小姑别,泪落如连珠。妾初进门来,小姑九岁馀。
探怀索果饵,发乱呼我梳。今来已成妇,骨肉情依依。
长别不一语,肠断当何如。我有两了鬟,事我五六年。
大者发覆额,小者亦比肩。晨兴听呼唤,夜深候我眠。
而今永隔别,涕泗纷潺湲。平时解思我,料尔当亦然。
掩泪入房来,窗前见针帖。残丝与剩线,寸寸皆侬血。
向日入君目,从今长断绝。委婉随郎心,郎心太曲折。
忽见大士像,不觉泪滂沱。稽首乞慈悲,妾身竟如何。
今生无罪过,宿生愆怨多。安得转君心,春风被女萝。
君心终不回,不如赴长河。稽首乞慈悲,再拜涕涟洏。
不望重聚首,但愿相见时。雨落不上天,一见知何期。
妇人失夫心,百念无可为。但愿新人欢,为君生男儿。
更念孱弱身,疾苦不相离。旧人识君性,新人安得知。
十年守穷贱,心事多苦悲。愿君振高翮,及时凌风飞。
妾身长已矣,相见知何期。一字一呜咽,行道皆酸悽。
魏学洢(约1596——约1625),字子敬,中国明朝末嘉善(今属浙江省嘉兴市)人,明朝末年的著名散文作家。是当地有名的秀才,也是一代明臣魏大中的长子,一生未做过官,好学善文,著有《茅檐集》。被清代人张潮收入《虞初新志》的《核舟记》,是其代表作。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窃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俞勤农。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岁孰且美,则民大富乐矣。
碑者,悲也。古者悬而窆,用木。后人书之以表其功德,因留之不忍去,碑之名由是而得。自秦汉以降,生而有功德政事者,亦碑之,而又易之以石,失其称矣。余之碑野庙也,非有政事功德可纪,直悲夫甿竭其力,以奉无名之土木而已矣!
瓯越间好事鬼,山椒水滨多淫祀。其庙貌有雄而毅、黝而硕者,则曰将军;有温而愿、晰而少者,则曰某郎;有媪而尊严者,则曰姥;有妇而容艳者,则曰姑。其居处则敞之以庭堂,峻之以陛级。左右老木,攒植森拱,萝茑翳于上,鸱鸮室其间。车马徒隶,丛杂怪状。甿作之,甿怖之,走畏恐后。大者椎牛;次者击豕,小不下犬鸡鱼菽之荐。牲酒之奠,缺于家可也,缺于神不可也。不朝懈怠,祸亦随作,耄孺畜牧栗栗然。疾病死丧,甿不曰适丁其时耶!而自惑其生,悉归之于神。
虽然,若以古言之,则戾;以今言之,则庶乎神之不足过也。何者?岂不以生能御大灾,捍大患,其死也则血良于生人。无名之土木不当与御灾捍患者为比,是戾于古也明矣。今之雄毅而硕者有之,温愿而少者有之,升阶级,坐堂筵,耳弦匏,口粱肉,载车马,拥徒隶者皆是也。解民之悬,清民之暍,未尝怵于胸中。民之当奉者,一日懈怠,则发悍吏,肆淫刑,驱之以就事,较神之祸福,孰为轻重哉?平居无事,指为贤良,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佪挠脆怯,颠踬窜踣,乞为囚虏之不暇。此乃缨弁言语之土木尔,又何责其真土木耶?故曰:以今言之,则庶乎神之不足过也。
既而为诗,以纪其末:土木其形,窃吾民之酒牲,固无以名;土木其智,窃吾君之禄位,如何可仪!禄位颀颀,酒牲甚微,神之享也,孰云其非!视吾之碑,知斯文之孔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