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如云的乌黑鬓发好像堆积的鸦羽,微露的小脚莲步轻移,红色的纱裙沙沙直响,这可不是那些卖笑女子可比。笑骂你一声俏冤家,一半儿是情怀难以承当,一半儿是闹着玩耍。
碧纱窗外寂静无声,他竟然跪在床前急着要亲我。我骂了个负心郎就回转身。虽然我的话儿含有嗔怪之意,一半儿是推辞,一半儿是肯定。
银台灯已熄灭,盘香的烟缕已快要燃尽,他离开了房间,我一个人含着两行清泪走向冷清清的罗帏床帐。突然变为独处,孤枕难眠啊,真叫人无情无绪。被子单薄,带着点点温暖又增添丝丝寒意。
这个多情多绪的小冤家,生生地把人家挑逗得极度憔悴,见面时总是说好听的话语哄我。又怎么知道他,有多少话真实,有多少话虚假。
注释
仙吕:宫调名。仙吕宫是元曲常用宫调之一。
一半儿:曲牌名,即《忆王孙》,末句嵌入两个“一半儿”。
堆鸦:形容女子头发乌黑光泽如乌鸦的羽毛堆拥,谓发髻整齐。
金莲:喻女子之足。典出《南史》卷五《齐本纪下·废帝东昏侯》:“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簌:象声词。
绛纱:指红色的纱裙。
墙外花:喻指迎人卖笑的野妓。
俏冤家:对女情人的昵称。
难当:赌气,难以承当。元人俗语。
碧纱:指碧绿的纱帘。
篆(zhuàn)烟:炉香燃时升起的烟缕。
乍:忽然。
迤逗:挑逗、引诱、撩拨之意。
煞:很,极甚。▲
《一半儿·题情》这组曲一共四首,收入元杨朝英辑《太平乐府》、明蒋一葵编《尧山堂外纪》。组曲具体创作时间难以确证。其中第一首有人认为是白朴所作。
这支脍炙人口的组曲,被誉为元人乐府中的佳作。它是以同一曲调,调各一韵,重复填写,离之则独立为四,合之则融而为一,是散曲中一种常见的体式,叫做“重头”。
第一首曲子描绘了一个少年在看到那个美丽的少女时心中涌动的情感波澜,描绘了他与少女相会后所感受到的愉悦和欣喜。曲中详细描绘了少女的绝美容貌,展现了她举止间的温柔和安静的优雅气质,通过她的外貌展现了她内在的秀美,通过她的娇嗔和多情的神态突显了她的美丽。这支曲子的妙处在于,一二句连续使用了“云鬓”、“雾鬓”和“堆鸦”三个形象的比喻来赞美少女头发的茂密、松散和乌黑,表现了动态美。而当她微微露出“金莲”,以及挪动“金莲”时,那“绛纱”的裙子发出簌簌的声响,则又表现了动态美。从头部到足部,从静态到动态,少女的美丽无处不在,这逼真地表现了男主人公内心的热烈情感。
第二首曲子以少女视角描绘了少年的鲁莽行为,然而鲁莽中蕴含着痴情,痴呆中又显露出慧根,使人既无法痛恨,又不忍心责怪。这表现了关汉卿的小令善于利用人物的语言、动作来描绘场景并抒发情感的特点。曲子运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细致地描绘了人物的行动、神态、语言以及心理活动,刻画了一对情侣之间感情的交流。在四处无人、一片寂静的情境下,一个跪在床前,渴望亲近对方;一个责骂对方负心,看似愤怒,实则“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这寥寥数语,既展现了他们之间的小纠纷,也揭示了他们之间的深情。最后一句,将少女的内心世界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她既有羞涩和矜持的一面,又有深情和大胆的一面。少女的半嗔半羞、半推半就的神态,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第三、四首曲子描绘了这对情侣生活中微妙的情感波动。夜幕降临,距离拉远,女主角在“才欢悦,早间别”的孤寂中挣扎,重新陷入痛苦。熄灭的银台,消散的宝鼎,一幕幕往事在心头闪现。面对无奈,她含着清泪走向冷清的罗帏,“情兴懒”、“被儿单”的感觉袭来。在回忆与苦闷中,她想起了那个“多情多绪”的“小冤家”,那些半真半假的私房话,引得她魂牵梦绕,使她腰瘦带宽,充满烦恼与哀怨。这里的“小冤家”与上文的“俏冤家”相映成趣,虽只有一字之差,却充分展示了关汉卿散曲“造语妖娇”的特色,正是贯云石所称赞的特点。▲
关汉卿(约1220年──1300年),元代杂剧作家。是中国古代戏曲创作的代表人物,“元曲四大家”之首。号已斋(一作一斋)、已斋叟。汉族,解州人(今山西省运城),与马致远、郑光祖、白朴并称为“元曲四大家”。以杂剧的成就最大,一生写了67种,今存18种,最著名的有《窦娥冤》;关汉卿也写了不少历史剧,如:《单刀会》、《单鞭夺槊》、《西蜀梦》等;散曲今在小令40多首、套数10多首。关汉卿塑造的“我却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不伏老〉)的形象也广为人称,被誉“曲家圣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
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