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不出椮,栖鸟不出林。不因风雷便,岂识天地之大江湖深。
天风飒飒吹黄槐,江船击鼓凌晨开。便为万里客,岂复儿女猜。
云帆悠悠渡三泖,已觉从来双眼小。瞥然一瞬出淀湖,使我尘襟豁如扫。
将军祠前芳草多,阴廊古瓦封苔窠。英雄恨杀白衣橹,千载此地还来过。
陈湖北来势尤大,气象浑疑在天外。波光黯惨迷西东,惊雷喷雪吹腥风。
同舟十人半失色,我疑此处藏蛟龙。湖西一带风初静,呼酒开筵共相庆。
推蓬又觉眼豁然,黄天独墅天相连。向来颠沛几不免,到此始知应自怜。
出门只尺已如此,况乃天涯千万里。何处池塘杨柳青,谁家门巷炊烟起。
依稀渐觉风景佳,前头已是姑苏台。夫差句践两寂寞,倡讴市语喧如雷。
扬帆径逐东风便,不尽平生游览愿。扁舟信宿过望亭,锡山如画遥相迎。
道傍深刻十三字,千载不磨贤令名。毗陵郭里舟初住,榆叶零零杂风雨。
綀衾独拥不成眠,是夕方知有羁旅。丹阳自昔称畏途,我实初行兼病躯。
蹇驴登登不能止,缘崖历谷何萦纡。日斜憩足句容道,尊酒聊将润枯槁。
当垆可是临邛人,茜裳廉纤不动尘。人言巫山在平地,对面已隔黄姑津。
风尘浩荡催征马,西望金陵去如写。片云飞来我已愁,顷刻滂沱遍原野。
道边茅庐大比拳,俛首急入如穷猿。苍皇已识异乡味,帡幪始知大厦恩。
行行见说宸居近,趣马加鞭气重奋。此时天公亦开晴,氛埃涤尽穹宇清。
中和桥上初登览,目极遥天发深感。江山如此不早来,几向此生虚𡒄坎。
钟山如龙云际来,石城双阙中天开。固知传闻不虚假,神祖规模真壮哉。
长衢荡荡平于砥,井画棋分各条理。接栋连甍如灌云,去马来轩若流水。
声华文物竞奢豪,公子王孙处处遭。佳人总为王幼玉,将军不数霍嫖姚。
东山明月西江水,尽日寻游看不已。细柳深藏朱雀桥,飞花暗满长干里。
自从失脚下青冥,往迹回看如败枰。束书羞咏月中桂,鼓棹还为江上行。
长江三面山如壁,环拱金陵护宸极。古称天堑信非虚,自是荒淫足亡国。
波平风稳帆樯健,倏忽金山当我面。奇形秀色画莫工,信知天巧非人功。
平生梦想不可到,足慰此行樵悴容。南徐自古雄豪地,到此令人益奇气。
惜无许浑千首诗,洗我胸中不平事。舟行半日下丹阳,新丰美酒又闻香。
同行半是同来伴,相对不言空感伤。搴篷径指吴门路,一片归心乱云雾。
江山不学苏秦家,风景苍苍只如故。故园到日天已寒,江枫落叶秋斑斑。
青尊提携湛绿醑,故人为我开欢颜。西风落日吹芳菊,共挹寒香散幽独。
困穷拂郁岂徒尔,况我霜毫未应秃。君不见芙蓉花生江皋,秋风未至宁萧条。
又不见千里驹服盐车,霜蹄一蹶气转加。丈夫结束自有地,肯学儿女空愁嗟。
风帘日暮展书读,炳炳丹青照人目。临渊羡鱼知已非,呼童静掩林间屋。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专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而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
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弃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悲哉!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且置是事,略叙近怀。仆自到九江,已涉三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来。顷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余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此三泰也。计足下久不得仆书,必加忧望,今故录三泰以先奉报,其余事况,条写如后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余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